当代书法批评生态重建探究

文/姜松荣 蔡婷

摘　要：书法批评是伴随书法创作而来且古已有之的一种艺术活动，经过漫长的历史演绎，形成了书法批评的态度、原则、方法、标准等一系列具有学理意义的理论体系。在电子阅读与电子书写日渐弱化了传统书法兼具实用与审美双重功能的语境下，当代书法创作表现出对技巧与形式的迷恋，衍生出复杂的社会功能，书法批评出现了许多非学术性因素。重建当代书法批评生态，对于引导书法创作、审美理想与价值取向，建立学理性的评价标准具有积极的学术意义和社会意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关键词：书法批评；学术独立；生态重建

书法批评的本质是批评家的一种学术评价和研究活动。批评家对书法家、艺术作品、艺术活动、书坛风气、学术思潮等作出反应，其基本效用是对书法艺术的干预、引导和总结。当代书法创作与书法批评在文化环境、经济利益、社会关系、个人喜好等多重因素作用下，其外在生态与自身生态呈现出非常复杂的样态，甚至是非理性、非学术的生态结构。从宏观层面加以梳理、剖析，谨慎审视当代书法批评生态的现状，以科学的态度、理性的思维，符合学理逻辑地重建书法批评生态，已成为书法理论研究的当务之急。

一、当代书法批评生态审视

从总体来看，当代书法理论与书法批评对于把握、阐释当代书法表现出无力与无奈。当代书法批评的整体生态存在许多迫切需要改善的问题，失语和泛化成为书法批评的两个极端。书法批评是书法价值的学术衡估，却多见肆意诋毁、盲目吹捧与功利评论，一些纸媒和网络媒体开设有专门的批评栏目，但文章水准良莠不齐。纸媒对文章有较高的要求，它的“把关”作用是书法批评质量的保证 ，然而，虽有部分杂志敢于关注敏感话题，但不少期刊、报纸的批评文字都是赞扬称道，相互吹捧，大部分无法形成互相切磋的共同话题。互联网、自媒体的批评文章，虽有一针见血、有感而发的批判，却又泥沙俱下，在低水平层面上游移，即使有少数针对具体现象的尖锐批评，也很难形成具有宏观价值的综合评价，有价值的文章被海量碎片式的评论淹没。此外，书法界构成山头式的利益共同体，以个人的身份地位带动其书法作品的经济价值，没有一个共同认可的理论价值标准。这样的氛围，对书法创作、学术研究及书法批评的发展都非常不利，许多学术问题无法正常展开讨论，许多原本做学术批评的人变得面目模糊。对书法批评生态重建，需要对书法“没有批评、不能批评、低俗批评”的现状及根源进行必要反思。

首先，批评环境的变迁。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大门打开，西方各种文艺思潮随着西方哲学、西方美学等学术思想的介入而全面兴起，全社会进入了阶段性的学术活跃期。很多学者借助一些西方理论、方法以及价值标准对我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以十分活跃的氛围、明确而尖锐的观点、坦诚而自由的态度对传统文化以及当下的文化现状进行了反思与批评，包括文学、戏剧、电影、美术、音乐、书法等所有艺术门类，出现了一场有理论思维和独立意识的文化批评运动，尽管有的观点有些偏激，但仍然不妨碍其所达到的学术高度。四十年社会变迁，书法艺术生存环境及文化语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书法的本质认知、文化内核与书写技法、传统继承与当代创新、书法赛事与文化坐标等书法批评不可绕过的话题受到了市场经济与利益驱动的结构性生态困扰。商业规则对批评方法的主导降低了评论应有的学术纯度，把作品当商品，把头衔当商标。互联网背景下的书法网站、自媒体成为新的交流平台，但网络发文门槛低，学术审查与监管松散，导致网络评论非学理性的内容大量存在，可信度和学术水平参差不齐，绝大部分算不上有效批评。书法创作与书法批评呈现出文化消费趋势，消解了学术的严肃性。传统的书法期刊与报纸等纸媒的书法批评文章多为专业的书法批评，刊物、报纸对文章质量有严格把关的制度程序，因此当下具有学术价值的书法批评多见诸期刊、报纸等纸媒，但纸媒的传播速度慢，书法批评的文章数量远远低于国内书法网站，读者数量远少于网络平台。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书法批评的文化参照，传播的方式手段，依据的学术体系，批评的价值标准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挑战。

其次，批评家的尴尬与窘困。书法作为一种书写文化的历史非常悠久，也积累了极为丰厚的文化遗产，但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门类则起步较晚。根据类型学理论，它成为一个艺术门类必须构建一个相对独立的属性体系。目前对书学的研究相对于其他早已被视作独立艺术形态的艺术门类的专门研究而言，其理论体系仍显单薄，加上书法评论没有学科边界与门槛，从事书法批评活动的人员良莠不齐，缺乏一支公认的专业梯队。书法批评的主体是批评者，批评者可以是特定的批评家，也包括泛化的群体甚至是舆论氛围。由于批评家自身的专业素养存在各种短板，如对书法发展的历史、特征及演绎规律等专业知识储备不够厚实，在哲学、美学、文学等方面的理论修养不够精深，对书法创作缺乏经验性的体会和精神层面的领悟，对书法批评的原则、方法缺乏足够的认识和有效的运用，这些不足直接导致了批评主体在面对批评对象时的麻木、盲目甚至是无知、无助，转而对自身的身份缺少自信或者装扮成没有自信的狂妄。凡此种种，都会影响书法批评的水平与质量，最后形成无效批评。

书法批评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学术活动，具有一套针对性很明确且行之有效的批评方法。由于从事书法批评活动的批评家缺少专门的专业训练，批评的方法比较简单、低级。很多批评家在评价一幅书法作品的优劣时往往将注意力聚焦于“形式美”，强调线条用笔、章法布局，技法批评法成为当代书法批评常见的、基本的方式。殊不知，艺术形式的评判只是书法评价的起点，一些批评家却始终游离于这个基础层面，对作品的风格形成原因、内在意蕴、书品问题等不作更深层次的探讨。有些批评家偶尔使用文化批评法与心理批评法，而对道德批评法与社会历史批评法则避而远之。

回避心态是批评家的另一个问题。由于中国人情关系的传统，碍于情面或其他原因，批评家以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态对待批评，选择性地使用批评方法，回避一些批评家应该面对的问题，即使看到问题也不敢发声，评论缺少一针见血的批判，多以抬高粉饰为主。很多人通过沉默来实现在圈内的合群，导致书法批评不能正常开展。面对名家及官僚、面对资本市场，批评家之间观点不一，单个批评家势单力薄，从而放弃批评表达。凡此种种，书法批评的学术独立性很难坚持。

最后，批评对象的认知偏差。书法家是从事书法活动的主体，书法作品的创作、书法活动的组织、书法风格的构建、书法思想的涵养都与书法家直接关联，书法家也就必然成为被批评的对象。然而，书法家对于书法批评的认知出现了有意无意的偏差。对书法批评只是批评家基于对书法的学术研究活动，是在一定的理论支撑下，运用合理的方法对书法现象进行学术分析与评价的一种研究方式与形态的认识不足，误认为批评意味着否定，评价只能是赞扬。因而书法家对书法批评产生了既需要又害怕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希望借助批评家的理论阐释发掘出自身书法创作的学术高度，占领书法界的学术高点，提升书法家的学术地位；另一方面，又害怕批评家剖析出书法家作品的种种缺陷，以至于降低其书法创作的社会评价，削弱其在学术界的既有地位，影响其作品的社会价值与经济价值。这种认知与心态造成了书法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微妙而尴尬的关系，书法家有选择性地接受或拒绝书法批评，以利益关系为标准，采取“迎”“拒”双重方式干预书法批评，尤其是在中国传统认知中有“字如其人”的评价判断背景下，书法家误将诚恳的学术观点当作恶意攻击，把审美问题当作品德问题的认知偏差常有发生，这必然会削弱书法批评的自由度，也容易在批评家与批评对象之间形成学术交流的壁垒。如果书法家只想获得好评，对书法批评的价值、意义没有深刻的认识，正常的书法批评和切磋商讨便很难展开。若书法批评陷入失语状态，书法创作也难免僵化或无序。

二、当代书法批评生态重建

书法批评生态重建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既有宏观的社会生态，也有中观的系统生态，还有书法创作与批评自身的微观生态。同时，不同层级的生态是一个动态的演绎形态，基于历史的延续，现实的需求和未来的引导，需要书法界专业人士的理性思辨，更需要全社会的共同营造。

首先，还原书法的本质属性。书法，意即文字符号的书写方法与法则，它是书写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书法本源来看，它是服务于记录事实、表达情感的一种工具。作为工具，它必须是实用的，大众化的，具有强烈的普适性。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语言是人类文明的基本标志之一，作为语言符号的书写法则，书法也是人类文明史中最具有显性特征的文明成果。一方面，在以农耕文明为基本底色的传统文化中，耕读文化一直占有核心地位，读书写字是传统文人的日常，书写是文人的生活方式。在古人的书写活动中，无论就其动机还是结果，都不是为了创造一件独立的艺术作品，更没有指望它以独立的艺术品身份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为了交流的需要，也为了书写的快感，人们在书写的过程中，充分运用书写工具的性能，在不断积累经验的过程中，积淀了许多具有审美属性的方法、法则与规律，书写的结果既能娱己也可悦人，书法便具备了审美属性并进而演化成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随着法则的丰富与完善，理论的构建，评价标准的确立，书法逐步演变成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尽管如此，书法的本质依然是参与人类文明构建的文化属性，技巧只是一种表达的工具，虽然作为工具的技法具有一定的独立审美价值，但终归服务于表达情感、思想、观念的需要，其基本属性是参与构建人类文明的文化属性。随着当代文字记录的电子化，毛笔的使用与日常书写分离，以致许多人把书法看成一门纯造型艺术。此外，在西方哲学、美术、艺术学理论和方法的影响下，运用形式主义、风格主义的理论将书法艺术作为一种独立的抽象艺术加以分析、鉴赏与批评，弱化了传统书法中儒、道哲学的思想根基，忽略了古人以笔墨技法来表现心性、学养、人格、书家的修为的文化功能，这种舍本逐末的认知与做法需要大力纠偏。

其次，确立当代书法评价理论标准及边界。将书法批评理论标准的建立和完善应该作为重建当代书法批评生态的重中之重。科学的评价体系能解决书法批评的定义、价值、方法、理论标准、书法批评的文本等问题，得出合理的书法批评规则，既能够为专业书法创作划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坐标，又能提升、引领大众的书法鉴赏水平，指导当代书法教育 。书法批评的方法是书法批评的技术问题，如何进行书法批评决定了书法批评的走向，对书法学科的未来发展势必产生积极的影响。有别于古代简洁明快的随笔式书评，现代书法批评不再满足于三言两语式的印象式批评，而是逐步向着解析化、多元化方向发展 。书法批评理论体系的建立需要从美学、哲学高度以及文化层面解决书法评价中的学理性表述、价值判断与理论构建，支撑自证和他证的逻辑思辨力量。杨吉平先生的《书法批评学》一书，核心内容是书法批评的标准和方法，使书法批评更具学理性。陈振濂先生主编的《当代书法评价体系建设》作为第一部成规模的评价体系著作，迈出了构建书法评价理论的重要一步，引领书法评价理论标准朝着更成熟的方向发展。理论标准的建立需要经历多方面的检验，在实践中不断地完善，以科学的理论为基础，兼收并蓄，包容开放，既有学理依据、基本法则、价值标准，又能适应书法创作的广谱性、多样性。

书法批评的边界是近期书法界关注的焦点。在保障批评者言论自由的前提下维护被批评者的合法权利，《宪法》第五十一条规定了一个需要审慎对待的言论表达的边界问题。在对书家、书法作品、书法活动、书法现象、展览、赛事、著作以及书法批评的批评过程中，不同的批评家具有不同的行文风格，但文章既要具有表达风格更要有学术品格。把握一个批评内容和语言的边界问题，必须言之有理、言之有据，理性与情感统一，使用专业的学术理论进行评价，才能被作者与读者接受，才能推动书法艺术的发展。倘若没有清晰的书法评价规则与边界，书法批评就容易陷入是非之中。

再次，提升书法批评家的自身素养。艺术批评是一种理性意识活动，批评家对于当代书法传统性与现代性双重视野的理论支撑来源于批评家的综合素养。运用艺术理论对具体作品、艺术现象展开分析与评判，考验着批评者的知识结构是否合理和全面。批评家提出的学术观点、评价结论要经得起质疑、经得起反批评。批评家和书法家的知识结构并不一定相同，书法批评属于思辨性极强的学科，需要更高的文化视野，扎实的文献功底，结合史学、哲学、社会学等对评价对象进行价值判断。哲学、美学、文学、书法史、书法理论是书法评论家的基本知识结构，而从事书法创作、观摩书法展览、参加学术研讨会、调研艺术市场是培育批评家能力结构的主要社会活动。书法批评既要关注当代、放眼未来，又要重视传统、研究传统，通过对作品与现象的研究提出新的美学观点，发展新的艺术理论，引导艺术创作和艺术鉴赏。

书法批评家需要具备独立的人格意识，坚持独立的学术立场。作为批评家，在批评古人、书法创作观念等不涉及有人情关系和利益关系的对象时往往比较理性，学术立场明确，而在面对朋友、同行或者存在利益关系时，批评家能否保持独立的、理性的学术判断，这是关系到书法批评家的专业道德和职业良知的试金石。

最后，理顺各方利益关系。在艺术市场比较成熟的发达国家，艺术批评是一个职业要求很高的专门职业。批评家是一个受到全社会普遍尊重的高阶群体，他们与艺术家、收藏家、艺术经营机构关系非常密切。批评家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将对艺术市场产生直接的、显著的影响，但批评家并不从这些与之相关的利益攸关方那里瓜分经济利益，而是有独立的基金会提供报酬，或者获得出版商的稿费。这样，艺术市场的利益攸关方不存在利益瓜分或利益输送，有利于保持各自的学术独立性。艺术家可以坦然、自主地对待批评家的批评，独立地从事自己的创作，收藏家、艺术经营机构会综合考虑批评家的批评意见，但不必向批评家支付报酬。在这样一个艺术网络中，相互关系是密切的，但利益关系是分离的、独立的。我国的艺术市场还远不成熟，各种因素错综复杂，学术的、人情的、利益的、权利的种种要素纠缠在一起，批评家常常成为利益与人情的附庸，在非学术因素重重包围下，尤其是在利益的驱使下，批评家很难做出纯粹的学术批评。所以，逐步建立批评家制度，理顺利益关系，构建健康的、合理的利益分配机制与渠道，是构筑当代书法批评生态的最现实、最迫切也是最艰难的必要举措。

三、书法批评生态重建的现实意义

书法批评的终极目的是促进书法创作的发展，提升创作者与欣赏者的审美水平。书法批评的质量，与一个时代的批评生态密切相关。良性的书法批评环境首先应该是互动、互补的，有尖锐的思想和观点的冲突，有批评，也有反批评。批评家与书法家之间要建立平等的对话机制。良性的书法批评生态有利于促成批评家与书法家之间的对话，使双方能真诚地进行沟通并理解，达到理论和实践的互补，在良好的批评氛围中相互激励、相互提高。书法批评家与创作者建立起既紧密又独立的关系，使书法批评活动中两个最基本的主体——批评家与创作者之间的关系得到合理地、健康地调理，为书法批评活动的有效开展提供基础和前提。

构建良好的书法批评生态有利于净化书法艺术的创作环境与学术气氛。批评家与书法家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社会，都会受制于社会各个方面的制约，也都有各自的价值取向、利益诉求、人际关系、学术事业。由于种种原因，书法家、批评家、收藏家、艺术市场等各种与书法艺术相关的方面容易形成一些利益共同体，各个利益共同体之间既存在相互帮扶相互促进的正向合作，也可能存在相互抵触相互消耗的负面影响。健康的、合理的书法批评生态是建立在利益独立、学术独立基础上的开放包容的一个文化体系。将各种人际关系、利益矛盾排除在书法批评活动之外，有利于各自按照自己的学术判断和取舍从事各自的学术活动，避免不必要的、非学术的、利益化的冲突，净化学术气氛，相互尊重、彼此包容、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共同促进书法艺术的繁荣与发展。

重建合理的、科学的、学术的书法批评生态，有利于培育高水平的书法批评专业人才队伍。书法批评边界的模糊，批评主体的泛化，批评标准的随意性，批评目的的功利性不仅弱化了书法批评的本体价值和现实意义，也将批评家主体推向了社会的边缘，削弱了批评家的主体责任、学术影响和社会地位，使批评家对自我身份的构建、识别与认知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批评家从受制于批评对象的种种困境中超脱出来，摆脱人际关系、利益关系的羁绊，从而获得人格的自由与尊严，获得学术的独立与尊重。同时，书法批评作为一种高度专业化、学术化的工作，要想获得社会的尊重和学界的认可，批评家自身的学术水平和职业能力必须接受来自各个层面各个领域的检验，接受批评对象的反批评，从而反推批评家构建具有学术深度与高度的理论体系，培育对书法文化现象的敏感力、洞察力和书法批评活动的执行力。完善的、健康的、合理的书法批评生态对培育书法批评家队伍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书法是中华文化传统的重要符号，它涵养了优秀的民族基因，创造了雅致的文明成果，是国人为之自豪的历史遗产，也是国际文化交流的华夏符号。虽然时代变了，人们的书写方式、价值取向与评价标准变了，但书法在当下与未来应该且一定会以它独特的方式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书法批评作为书写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国家规范、学校教育以及社会各界共同营造出良好的生态环境下，必然会更加具有学理性、独立性、学术性。

注释：

{1}朱海林：《当代书法批评中书法媒体存在的问题及对策》，《中国书法》2017年第22期。

{2}戎恺凯：《“书为心画”与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的构建》，《中国书法》2017年第14期。

{3}虞卫毅：《书法批评的多元化与主体性》，《中国书法》2014年第1期。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关键词： 书法艺术